《刀疤豺母2》摘选自沈石溪动物故事集
动物小说之所以比其他类型的小说更有吸引力,是因为这个题材最容易剌破人类文化的外壳和文明社会种种虚伪的表象,可以毫无遮掩地直接表现丑陋与美丽融于一体的原生态的生命。所以接下来就小编给大家分享关 于沈石溪动物-刀疤豹母的故事吧。
刀疤豺母
【7 我朝坡顶的豺群大喊救命,刀疤豺母率领豺群冲了下来】
没想到,被激怒的野驴那么可怕,简直像一群群亡命徒,盯着我和强巴不放。
我们是在山南一块平坦的牧场上找到这群野驴的。在我国,野驴被列为濒危动物。高黎贡山一带已有二十多年未发现它们的踪影。刚见到它们时,我格外兴奋,举着摄像机一个劲儿地拍摄。野驴是一种机敏胆小的动物,因此,我根本没想到要对它们有所防范。
这群野驴共有一百多头。此时正值它们的交配季节,几头年轻的公驴为争夺配偶互相扑咬,吭吭地鸣叫,斗得不亦乐乎。我拍摄了许多珍贵的镜头。一头黑脖子母驴啃着青草慢悠悠地走过来,一直走到我和强巴藏身的灌木丛前,好像故意来抢镜头似的。强巴从羊皮袋里掏出一根尼龙绳,绳子的一头系着一块月牙形铅巴——高黎贡山一带的牧民特有的绊马索。逮马时,将绳索用力朝马腿扔去,铅巴会将绳索缠绕在马腿上,马就会被绊倒在地。强巴朝我眨眨眼,做了个抛扔绳索的手势。我明白,他想绊倒那头黑脖子母驴。这主意不错,活捉一头野驴,对我的研究大有帮助。
强巴站起来,啊地大叫了一声;看到从平地里突然冒出一个人来,黑脖子母驴大惊失色,身体竖立,前蹄扬起;强巴一扬手,用绊马索缠住了母驴的后蹄。
野驴只有普通马的三分之二那么大,但力气却不比马小。那头母驴跳跃着,顽强地朝前奔去。强巴拽不住它,被它牵出灌木丛,跟着它在草坡上踉踉跄跄地奔走着。驴群惊慌地嘶鸣,跑到远远的地方观望起来。
“来,快来帮帮我!”强巴费劲地攥着绳头,朝我喊叫。
我放下摄像机,冲出灌木丛,飞奔过去。黑脖子母驴往下坡跑,速度很快。等我赶到强巴身边时,它已经快跑到坡脚下了。我和强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拽住了它,并将它按翻在地。我抱住驴脖子,压在驴身上,强巴动手绑住四只驴蹄。黑脖子母驴躺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叫着。
这时,四面八方传来吭吭的驴叫声。我抬头一看,倒吸了一口冷气:不知什么时候,驴群已经将我们团团包围了。一头身强力壮的白脸公驴鸣叫着,来回奔跑,指挥驴群慢慢地缩小包围圈。
也许,发情期的公驴胆子格外大,脾气也格外暴躁。它们见我们粗暴地捆绑黑脖子母驴,误把我们当作情敌,要与我们拼斗一场。
糟糕的是,强巴的猎枪、藏刀以及我防身用的左轮手枪,全都放在了坡顶的灌木丛中,离我们现在的位置至少有三四百米远。我们手无寸铁,草坡上连可以当作武器使用的石头都没有。
强巴将母驴的四只蹄子捆扎结实,站起来挥舞双手,青蛙似的蹦跳着,扯开喉咙大叫。我知道,这是猎人惯用的手段。当与野兽不期而遇时,猎人用这种最原始的示威方式,能将野兽吓退。但这一次,此招失效了。野驴们纷纷扬起前蹄,吭吭高叫,那震耳欲聋的声音,把强巴的叫喊声压了下去。
白脸公驴低着头,朝我冲过来,举起两只锤子似的前蹄,来敲我的脑袋。若让它得逞,我的脑袋不是开花,就是成了重度脑震荡。强巴眼疾手快,一扔绊马索,那月牙形的铅巴不偏不倚地砸在它的嘴上。不知道是否敲掉了一颗门牙,白脸公驴放弃了对我的攻击,转身跑回驴群中去了。
白脸公驴的攻击行为具有示范效应,其他几头公驴也都想演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戏,驴蹄咚咚咚地敲击着地面,像擂鼓似的。
我一看势头不对,忙对强巴说:“把那头母驴放掉算了,别惹麻烦。”
强巴也意识到我们的处境危险,只好无奈地解开了绳索。黑脖子母驴翻身站了起来,委屈地吭吭叫着,跑回驴群。
我们以为,放了黑脖子母驴,驴群就不会攻击我们了。但我们错了,驴群依然围着我们不放。我和强巴朝坡顶移动,打算回到灌木丛拿枪。朝天空开上几枪,一定能把这些狂热的野驴吓得屁滚尿流。
强巴挥舞着绊马索,大叫着;我也像练武一样挥拳踢腿,企图冲出野驴的包围。
当野驴离我们还有十几米远时,白脸公驴突然转了个身,其他野驴也跟着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将屁股对着我们。它们决不是要开屁股展览会——驴屁股没什么美感,也不是要集体放屁熏死我们或集体喷粪臭死我们,而是准备施展野驴最具威力的尥蹶子战术。
马科动物在遇到敌害时,除了奔逃,还有两种自卫方式:一是用前蹄蹬踢敌人,二是尥蹶子。所谓尥蹶子,就是跳起来,后腿猛烈朝后蹬踢。马科动物的腿部肌肉非常发达,蹄子坚硬,尥蹶子具有很大的杀伤力。我曾在一篇报道中看到,一只金钱豹想猎杀一匹小马驹,愤怒的母马拼命尥蹶子,正好踢中金钱豹的脑袋,金钱豹当场昏死过去。据介绍,野驴在荒野遭遇狼群,来不及躲避时,就会布下圆圈阵,一个个尾朝内、头朝外,集体尥蹶子,以对付狼的扑咬。
此时,一百多头野驴跳着尥蹶子,草叶纷飞,尘土漫卷。别说逃出包围圈了,我们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白脸公驴被砸伤的嘴唇肿起好大一块。它一面蹬踢后腿,一面吭吭地高叫,气焰嚣张。野驴们步步进逼,包围圈越缩越小,半径只剩下五六米了。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多长时间,铁锤似的驴蹄就会无情地落到我们身上,我们便会像足球似的被踢来踹去,最后被野驴踢进死亡的地狱之门。
此时,我脊梁发麻,两腿发软;强巴的额头上也沁出一层冷汗。一个动物学家和他雇的向导,死在野驴蹄下,这真是让人笑掉大牙的事啊。
就在这危急关头,坡顶传来一声尖厉的豺啸,大部分野驴像听到了敲响的丧钟,立刻停止了尥蹶子,惊慌地抬头张望。我循声望去,哦,是那群金背豺,它们正从坡顶穿越而过。据野外考察记录,野驴最惧怕的天敌不是老虎,也不是狼群,而是豺群。当野驴遇到老虎或狼群时,可以围成圆圈,用尥蹶子的办法顽强抵抗。但这招对豺群却丝毫不起作用。豺有一个其他猛兽所不具备的绝招——跳到猎物的臀部上,用尖利的豺爪捅进猎物的肛门,将猎物的肠子掏出来。如果野驴撅着屁股尥蹶子,那无疑为豺施展绝招提供了方便。
豺的这种怪异的猎杀方式很龌龊,很下流,也很残忍,这大概是豺的名声很坏的一个重要原因。
但不管怎么说,野驴怕豺,就像老鼠怕猫。只要豺群从坡顶冲下来,这群该死的野驴就会闻风丧胆,撒腿奔逃,这样,我们就能解围了。
这时,好几头胆小的母驴已经摆开了逃跑的架势。
但几十秒钟过去了,豺群只是站在坡顶遥相观望,并没有朝驴群扑过来。我再次望去,不由得心凉了半截。原来,许多豺的嘴里都叼着肉块和骨头,肚子圆鼓鼓的,这表明它们刚刚享用完一顿丰盛的大餐。豺与很多食肉兽一样,并非喜好杀戮的屠夫,也没有为了消闲娱乐而打猎的癖好;它们捕捉其他动物,只是生存的需要;一旦填饱了肚子,它们就没有兴趣去追逐猎杀了。这就是说,这群豺此时并没有扑咬野驴的冲动和欲望。
领头的刀疤豺母摇了摇叼在嘴里的半只红毛雪兔,发出一声轻啸,转身欲走。对于荒原上各种动物的打斗厮杀,刀疤豺母早已司空见惯。对它来说,我们和野驴的争斗毫无新鲜感,不值得它停留观赏。
白脸公驴显然明白这群路过的豺不会前来干预,于是,低落的士气重新膨胀起来;其他野驴也抛却了胆怯,振作精神来对付我们。
一头母驴在离我仅两米的位置尥蹶子,虽没踢着我,但带起的泥沙却飞射到我的眼睛里。白脸公驴趁我揉眼睛的时候,绕到我身后,一跃而起,两只后蹄狠狠朝我踢来。我要是被它踢着,轻则腰杆断裂,重则一命呜呼。这时,强巴一个箭步蹿上来,猛地把我推开,他自己却躲闪不及,被驴蹄蹭了一下小腿,疼得他倒吸冷气,站也站不稳了。
我朝着坡顶的豺群大喊救命。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到向豺群呼救的,也许是出于溺水之人想抓住救命稻草的心理,也许是潜意识里觉得刀疤豺母不是那种忘恩负义之辈。不管怎么说,眼下只有这群豺能将我和强巴从这群疯驴中解救出来,我不能放弃最后的希望。
转身欲走的刀疤豺母又转了回来,面朝着驴群,三角形的耳廓竖得笔直,一副凝神谛听的模样。驴群围着我们,驴蹄扬起的尘土遮挡了它的视线。我使劲跳着,拼命挥舞双手,好让它能看见我。
我的努力终于有了结果。刀疤豺母吐掉口中那半只红毛雪兔,背上金色的绒毛陡然张开来。它直起脖子长啸一声,发出了准备采取行动的指令。豺们纷纷吐掉叼在嘴里的兔肉和骨头,慵懒的身体刹那间绷得紧紧的,张牙舞爪地啸叫起来。
野驴们停止了尥蹶子,心惊胆战地望着坡顶。
刀疤豺母率领豺群顺着缓坡冲了下来。夕阳西下,豺群金色的背毛上映着艳红的晚霞,像一片流动的火焰。驴群纷纷夺路而逃,包围圈一下子溃散了。只有白脸公驴和另外两头年轻的公驴还不服输,打着响鼻,将屁股对着冲在最前面的刀疤豺母,大概想让刀疤豺母尝尝驴蹄的厉害。白脸公驴尥蹶子了,眼瞅着驴蹄就要踢中刀疤豺母的下巴,刀疤豺母却敏捷地一闪,躲到了两条驴腿之间。不等驴蹄落地,它便纵身一跃,扑到驴屁股上。白脸公驴大概知道豺有掏肠子的绝技,吓得魂飞魄散,像踩着火炭似的胡蹦乱跳,竭力吼叫。刀疤豺母从驴屁股上被颠了下来。白脸公驴不敢恋战,带着屁股上几道被豺爪抓出来的血痕,飞也似的落荒而逃。那两头年轻的公驴也狂奔而去。
豺群冲着野驴的背影啸叫了一阵,便不再追赶。它们本来就吃饱了肚子,没必要耗费体力追捕那些逃走的野驴了。
【8刀疤豺母重新面对我和强巴,眼神中只有深深的无奈和无尽的悲苦】
我们得救了!我快要绷断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顿觉极度疲惫,身体瘫软得就像稀泥似的,趴在山丘上喘息。强巴坐在地上,揩去额角的冷汗,揉搓着被驴蹄蹭伤的小腿。他的腿上有一大块淤血,已经肿了起来。
刀疤豺母来到离我五六米远的地方,友好地摇晃着尾巴,慢慢地伏下身体。显然,它是认出我后才率领豺群撵走野驴的,它没忘记两天前我解救豺群的那份恩情。
我朝它挥挥手,示意它带着豺群离去。它们毕竟是茹毛饮血的猛兽,呆在我们身边,总让人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
刀疤豺母知趣地站起来,啸叫一声,将四散的豺召集一起,准备撤回坡顶。
那只胸毛已掉光的老豺,经过我身边时,用温和的眼神注视着我,像在对我行注目礼。当目光移向强巴时,它神经质地蹦跳起来,发出一声惨叫,声音恐怖得像被一支利剑穿透了心脏。所有的豺都如临大敌,一条条尾巴翘起来,—片片背毛竖起,一张张豺脸顿时变得凶暴残忍。
我一下子蒙了,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只见老豺跑到刀疤豺母跟前,叽叽哦哦了一阵。刀疤豺母眼角上吊,嘴歪扭着,刚才还挺温柔的脸霎时间像涂了一层冰霜,透出掠食者的冷酷。刀疤豺母冷冷地盯着强巴,压低身体,小心翼翼地走来,就像在检测布满疑点的危险物品。
原来,老豺认出了强巴:是他将一条豺尾悬吊在歪脖子树上;是他摸进豺窝,掳走了八只幼豺;是他用幼豺做诱饵放火烧荒,差点儿把整个豺群都赶进怒江里喂鱼。刀疤豺母瞪大眼睛,一步步走近,用敏锐的视觉和嗅觉来进一步确认这个事实。
这都怪我疏忽大意。我只顾着让这些金背豺来对付那群疯驴,却忘了我的向导强巴和这些金背豺有着血海深仇。
强巴好像也从豺群的喧嚣与骚动中明白了什么,腾地站起来,攥紧拳头,双目圆睁,像一头发怒的狮子。
呦哦呜——刀疤豺母仰天发出一声悲愤的长啸。
这是确认,也是指控。
随着这声长啸,豺们全都围了上来,龇牙咧嘴,朝着强巴啸叫。
强巴拔腿冲向坡顶,想到灌木丛取回猎枪。只要有枪在手,他就能对付这些杀气腾腾的豺。可是他被驴蹄蹭伤了小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他还没跑出多远,就有几只豺蹿到了前头堵截他。那只老豺和一只歪嘴巴母豺也蹿跃过来,扑到强巴背上,把强巴压倒在地。
豺群蜂拥而上,有的咬强巴的胳膊,有的咬强巴的腿。老豺咬着强巴的后脖颈,歪嘴巴母豺用尖利的爪子在强巴屁股上鼓捣着,想活掏强巴的肠子。
强巴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拳打脚踢,甩掉了趴在身上的豺。我赶紧跑过去,帮着他对付这些豺。
哗——我的衣袖被一只公豺咬下来了;咝——我的裤腿被一只母豺撕破了。我们手无寸铁,根本不是这些豺的对手,用不了多长时间,我们就会被豺们的尖牙利爪撕成碎片。
呦哦——刀疤豺母威严地叫了一声,混战的豺纷纷从我们身上跳开,将我们团团围了起来。
强巴的衣裳被撕破了,肩头还被豺爪抓出数道血痕。
呦呜——刀疤豺母的视线落到我的身上,蓬松的尾巴摇摆着,发出柔和的叫声。
呦呜——呦呜——呦呜——其他豺也都朝我摆出和平的姿势,急切地啸叫着。
我懂了,刀疤豺母之所以发出指令让缠住我们的豺退出来,是想让我离开,不想伤害我。它虽然是豺,懂得恩怨分明。强巴似乎也看出了蹊跷,推着我说:“你快走,它们好像不想为难你。你走,快走啊!”
“不,我不走。”我坚决地说。
我不会抛下强巴的。强巴不仅是一个热心的向导,而且在野外考察中,还多次救过我的命。有一次,我被一群马蜂追逐,无处躲藏,强巴挥舞树枝拼命抽打,将蜂群引开,我才得以顺利脱险,但他却被马蜂蜇了十几个包。就在刚才,他还把我从白脸公驴的蹄下解救出来,而他自己却被驴蹄蹭伤了腿。我决不能为了自己活命,屈服于豺,出卖自己的朋友。
呦呦呜呜——豺群一个劲儿地朝我叫看,好像在催促我离开。
“你快走吧,我要跟它们结算三年前的血债,跟你没关系。”强巴将那根绊马索结成一个活套,咬着牙说,“你不用为我担心,我要勒断这些恶豺的脖子!”说着,他就准备用那个活套去套离他最近的歪嘴巴母豺。
我知道,强巴是条硬汉子,不愿意连累我。
“强巴,你是我请来的向导,你要听我的。”我一把夺过强巴手中的绊马索,扔在地上,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对他说,“来,趴下,跟着我做。”
我趴在地上,手脚伸开,将身体摆成一个“大”字,扭着脖颈,露出最易受伤害的颈侧动脉血管。
“你这是在干什么呀?是让这些恶豺更方便地咬死我们,还是向这些恶豺下跪求饶?”强巴满脸诧异地问,他仍站得笔直,大有一种泰山压顶不弯腰的气概。强巴就是这样的人,宁愿死,也不做软骨头。
“强巴,就算我求你了,快趴下来。我以后再跟你解释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抱住他的脚用力一拖,把他拽倒在我身边。
想起了刀疤豺母在铁索桥上乞求我的情景,我才决定采用同样的方法渡过难关。我知道,身体平趴在地上,在豺的世界里,表示屈服和放弃抵抗;朝对方暴露出最易受伤害的颈侧,其实是要平息对方的怒火,使对方不触犯豺族的重要禁忌——攻击诚心诚意的求和者。
在铁索桥上,刀疤豺母用这种姿势让我产生了恻隐之心;我希望现在这个姿势也能使刀疤豺母大发慈悲。
刀疤豺母望着趴在地上的我和强巴,若有所思地垂下脑袋。
哦——哦——歪嘴巴母豺和另外几只母豺恶狠狠地咆哮起来。我猜想,它们应该是被强巴掳走的八只幼豺的母亲。对它们来说,失子之痛难以磨灭,劫子之仇是一定要报的。它们不满刀疤豺母的犹豫,催促刀疤豺母对我们,不,准确地说是对强巴,实施报复行动。
其他豺也跟着这几只失子的母豺咆哮起来,真是群情激昂,同仇敌忾啊。
刀疤豺母虽然是这群豺的首领,恐怕也不能完全不理会众豺的意愿。我担心刀疤豺母会顶不住这种压力,向豺群发出攻击我们的指令。果然,刀巴豺母眼角上挑,鲜红的舌头来回磨着白森森的豺牙,似乎产生了扑咬之意。我赶紧学着豺的样子,将嘴巴往上翘,吊着嗓子说:“你千万别干蠢事,今天你要是伤害了强巴,我发誓,明天我就会带着狩猎队来,把你们统统消灭。冤冤相报何时了啊!你若肯放我们一马,我保证,一定设法把你们丢失的八只幼豺还给你们……”
刀疤豺母肯定听不懂人类的语言,但它似乎从我真诚的表情和严肃的语调中领会到了某种东西。于是,它上挑的眼角又平放下来,嘴巴重新闭拢。
歪嘴巴母豺狂啸一声,不顾一切地蹿上来。刀疤豺母纵身一跃,扑了过去,一头撞在歪嘴巴母豺的腰上,把歪嘴巴母豺撞到一边。
呦——刀疤豺母冲着在地上翻滚的歪嘴巴母豺吼了一嗓子,那是严正的警告:“没有我的同意,谁也不准胡来,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歪嘴巴母豺爬起来,抖抖身上的草屑、泥沙,呦呦地叫唤起来。我虽然听不懂豺的语言,但从歪嘴巴母豺愤怒的表情和委屈的声调中不难猜测,它是在向众豺倾诉自己的失子之痛,控诉刀疤豺母袒护仇敌。
好几只豺朝刀疤豺母投去不满和疑惑的目光。有两只母豺噼噼啪啪地甩打自己的尾巴,以发泄心中的怨气;有两只公豺不怀好意地绕到刀疤豺母背后,摆开扑咬的架势。
也许是报仇心切,也许是觉得自己得到了众豺的支持,歪嘴巴母豺再一次像疾风似的蹿上来,张嘴去咬强巴的后脖颈。刀疤豺母怒啸一声,迎面拦截,举起一只爪子朝歪嘴巴母豺的脸上撕抓,然后以闪电般的速度,将歪嘴巴母豺的右耳咬了下来。
歪嘴巴母豺惨叫一声,落荒奔逃。
刀疤豺母威风凛凛地仰天长啸,那只咬掉的耳朵还在它的犬齿间弹跳,给它的嘴上涂抹了一层殷红的血。
众豺都被震住了。那两只心怀不满的母豺识相地停止甩打尾巴,那两只不怀好意的公豺也知趣地收敛起扑咬的架势。
也许,在桀骜不驯、野性十足的豺的世界里,只有采用最严厉的惩罚手段,才能保持首领的权威。
刀疤豺母重新面对我和强巴,静静地站着。它的眼神中没有敌意,也没有仇恨,只有深深的无奈和无尽的悲苦。终于,它叹息般地轻啸一声,扭头朝坡顶走去。
豺群也乖乖地跟着它撤离了。
我目送豺群远去。暮色苍茫,刀疤豺母脊梁弯塌,脑袋低垂,尾巴拖地,行走缓慢,一副身心交瘁的模样。
【9 茫茫雪山,漫漫旅途,偌大的地球,竟容不下一窝金背豺】
当天晚上,我们回到营地,洗了澡,换了衣服。强巴开始喝闷酒。他将一瓶习水大曲全灌进了肚里,喝得酩酊大醉,胡说醉话,一会儿说要去金沙江淘金,赚了钱买一百只凶猛的藏獒,专门训练它们对付恶豺,要把天底下所有的恶豺一只不剩地统统消灭;一会儿又说要去买一架机关枪,嘟嘟嘟嘟地横扫豺群,把它们全部射倒……
第二天中午,强巴从醉梦中醒来,闷着头抽了一袋烟,然后,扛起那只装着八只幼豺的柳条筐,朝山里走去。我问他到哪里去,去干什么,他也不搭理我,只顾往前走。
来到那棵歪脖子树下,强巴放下柳条筐,朝那条悬吊在树枝上的豺尾瞄了一眼,便抽出腰刀,一刀砍断了绳索。象征着复仇的豺尾掉了下来。然后,他又打开柳条筐,将八只幼豺放了出来。
获得自由的幼豺们呦呦咿咿地叫着,在树下奔跑嬉闹。
强巴拉着我,往山顶一片杂树丛中跑去。
我们刚躲进杂树丛,便听到山沟中传来豺嘻杂的喧嚣声。我用望远镜一看,嚯,原来是那群金背豺聚集在歪脖子树下。八只母豺将失散多日的小宝贝搂进怀里,一遍又一遍地深情舔吻。幼豺们在母豺的膝下钻进钻出,撒欢撒娇,一幅母子团聚的动人画面。
我慢慢移动望远镜,寻找刀疤豺母。哦,它正蹲在一块圆形石头的旁边,守着一只幼豺。那只幼豺并没有因为回到豺群而高兴,而是蜷着身体躲在一边,一副很忧伤的样子。刀疤豺母伸出舌头去舔它,它竟然扭头躲开了。刀疤豺母伤感地抬起头,望着天空出神。
就在这时,山岬传来一声豺啸,只见一团金色的影子飞似的从山沟蹿出来,转眼间奔到了歪脖子树下。我仔细一看,哦,是昨日被刀疤豺母咬掉右耳的歪嘴巴母豺。歪嘴巴母豺在树下焦急地东张西望。刀疤豺母看到歪嘴巴母豺后,眉眼宽慰地舒展开,呦呦地叫了两声,退到一边。歪嘴巴母豺急忙蹿到圆形石头旁,见到那只蜷缩在落叶里的幼豺,激动得连声音都变了。歪嘴巴母豺把那只幼豺严严实实地罩在自己身下,又舔又亲,吐出一些糊状物,嘴对嘴地给幼豺喂食。那只幼豺也变得活泼起来,在歪嘴巴母豺的腿上亲昵地磨蹭。
过了一会儿,歪嘴巴母豺平静下来,带着那只幼豺,来到刀疤豺母面前,用一种羞愧的表情,替刀疤豺母整理背毛,好像在为自己昨日的唐突与冒犯请罪。刀疤豺母则小心地舔了舔歪嘴巴母豺缺损的右耳,好像在为自己昨日过于严厉的惩罚表示歉意。
另外几只母豺也都来到刀疤豺母的身边,有的舔吻它的脖子,有的梳理它足踵间的丛毛,有的依偎在它身上,看得出来,它们都很敬重刀疤豺母。
豺群走了。当其他豺簇拥着八只幼豺,快要拐出山沟时,刀疤豺母站在歪脖子树下,朝着山顶的杂树丛长啸了三声后,才撒腿奔跑,追赶它的豺群。我想,它一定是在用豺的特殊方式向我们致谢。
就在这时,强巴突然掏出插在腰带上的牛角号,呜呜地吹了起来,腮帮鼓得像只皮球。随着牛角号低沉声音的响起,从我们身后约百米远的一道石坎里,忽然冒出一排人头来,有的戴着毡帽,有的扎着头巾,有的缠着兽皮,—看就知道是在山林里摸爬滚打的猎手。强巴刷地举起了猎枪,像发出了某种事先约定的指令,接着,那排猎手齐刷刷地举起了长筒猎枪。
我大吃一惊,原来强巴背着我暗中组织了卡扎寨的猎手,埋伏在那道石坎里。他们一个个手持猎枪,想利用豺群解救八只幼豺之际,将这群金背豺一网打尽!这手段太卑鄙、太阴险了!我不敢冒充英雄,用胸膛堵住那排黑洞洞的枪口。为保护金背豺用自己的身体去堵枪口,算不上明智之举。我只能有气无力地喊出一个字:“不——”
但没人听我的,强巴甚至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便扣动了扳机。砰!清脆的枪声在我耳边响起。紧接着,一阵震耳欲聋的枪声在山谷里回荡开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硝烟味。完了,我想,这群金背豺完蛋了。豺群还没有拐出山沟,还在猎手们长筒猎枪的射击范围之内。二三十支猎枪齐射,就像镰刀割麦穗那样,豺群起码死伤90%以上。
我站起来,朝豺群望去。豺群没有像麦穗那样纷纷倒下,而是仍好端端地站在那儿,瞪着惊诧的眼睛,扭头朝身后张望。我当然不相信金背豺有刀枪不入的本领,我也不相信那帮闯荡山林的猎手突然间都变成了近视眼或斜视眼。我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如坠云里雾里。这时,刀疤豺母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嚎,那是奔逃藏匿的命令。顿时,公豺和母豺分成若干个小群体,簇拥着自家的宝贝幼豺,四下逃窜。砰!砰砰!站在我身边的强巴又扣动了扳机,石坎里的猎手们也跟着打出了第二排霰弹。我这才看清,猎手们的枪口都指向天空,霰弹打在树梢上,叶子纷纷扬扬地飘落,就像下了一场翠绿的叶子雨。
“你这是干什么呀?”我迷惑不解地问强巴。
“我要用枪声告诉这些豺,我们不欢迎它们,我们讨厌它们,希望它们从尕玛尔草原搬走,从这块土地上消失!”,强巴脖子上青筋暴突,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
“这群豺帮了我们大忙,要不是刀疤豺母出手相救,我俩早就被驴蹄踩得粉身碎骨了,你却……”我伤心得说不下去了。
“要不是看在这点儿情分上,我早就送它们去阎王爷那儿报到了!”强巴说,“它们救过我一次,我也饶了它们一命,谁也不欠谁了。豺是恶兽,是灾星,是魔鬼,必须把它们撵走。”
我懂了,虽然刀疤豺母阻止了狂怒的野驴扑咬强巴,可那并没有使强巴消除对豺的偏见。强巴是条血性汉子,信奉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处世原则。这群金背豺救过强巴,他记住了这份情义,所以抬高枪口,朝天开枪,放这群金背豺一条生路。但在强巴心里,金背豺曾虐杀他的爱犬的仇恨,并未泯灭,牧民对豺的成见也没有消除。
在这里,传统势力非常顽固,惯性思维十分强大。
不一会儿,金背豺逃得无影无踪了,可强巴和那帮猎手仍砰砰地朝天开枪。那是在用武力威胁、恫吓豺群,传达人类对豺不友好的态度。
“要是这群金背豺拒绝迁徙他乡,继续留在尕玛尔草原,你们要怎么样呢?”我忧心忡忡地问。
“我已经不欠它们的了。我们是先礼后兵。”强巴遥望着高黎贡山的白皑皑的雪峰,一字一顿地说,“要是它们还赖在这儿不走,为了草原的和平与安宁,我们将组织狩猎队,无情地消灭这些恶豺!”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为这群金背豺未来的命运担忧,真不知道如何才能消弭当地牧民与金背豺之间的仇恨。
“它们毕竟帮过我们,尤其是刀疤豺母,表现得还不算太坏。”强巴大概瞧出了我的心思,俯在我耳畔轻声说道,“我也不愿意用猎枪瞄准刀疤豺母的胸膛。可只要有恶豺在尕玛尔草原,牛羊就会遭殃,牧民就过不上太平日子。即使天神下凡,也洗刷不了恶豺的坏名声。我们牧民和豺是水火不容的。”
我低头不语,只能用沉默来表示抗议。
“你不用太为它们担心。”强巴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这些豺的脑袋瓜机灵得很,它们会揣摩人的心思,知道我们朝天放枪的用意,也许今天晚上就会离开这儿,到别处去谋生了。”
但愿如此,这也许是避免当地牧民与金背豺发生流血冲突的最好办法了。
那天晚上,我借宿在强巴家的毡房里。躺在暖融融的氆氇床垫上,我格外清醒,为人类强加在金背豺身上的坏名声深感不平,为当地牧民对豺的误解和偏见深感遗憾,为金背豺今后的命运深感忧虑。就这样,我胡思乱想,辗转难眠。凌晨两点时,鸡叫了头一遍,睡意才袭来。我迷迷糊糊地刚要睡着,突然,寨子里的狗像过狂欢节一样集体吠叫起来,我的睡意像露水似的蒸发了。过了一会儿,黑夜里亮起了松脂火把,外面响起了人的脚步声和呐喊声。我听见有人在毡房外大声喊道:“快来看哟,恶豺搬家喽!”我急忙从床垫上爬起来,掀开厚厚的牦牛皮门帘,冲出门去。
月亮像个大银盘,高高地悬挂在墨蓝的天空上,将大地照得如同白昼。寨子正对面就是高黎贡山的日曲卡雪峰,—片薄云像银腰带似的,缠扎在山腰上。峰顶终年不化的积雪在月色中银光四射,闪耀着璀璨的光华。全寨的男女老少都出来了,朝日曲卡雪峰的方向翘首张望。在一条通往雪山垭口的山脊线上,几十个黑影正在缓慢移动。在白雪的映衬和月光的照耀下,虽然隔着宽阔的山谷,那黑色的剪影依旧清晰可见:尖尖的嘴巴,蓬松的尾巴,粗短的四肢,三角形耳廓,尤其是背部那条厚密的毛带,泛着碎金似的光亮,一看就知道是一群金背豺在行进。
“恶豺搬家喽!牛羊平安喽!”
人在欢呼,狗在汪汪地叫,寨子里热闹得就像在开庆祝会。
白雪覆盖的山脊线上,正在缓慢移动的剪影突然停了下来。走在队伍最前面的那只豺扭转脑袋,伸直脖子,朝着山脚下那片绿意葱茏、生机盎然的草原长啸起来。虽然看不清那只豺的模样,但我可以肯定,那是刀疤豺母。随着刀疤豺母做出啸叫的姿势,所有的豺也都摆出引颈高叫的姿势。
呦哦——呦——哦——呦呦——哦哦——
雪山垭口吹来的寒风,将豺的叫声传得很远。
豺的嗓音本来就刺耳,叫声更是难听,就像群鬼在哭泣,有说不出的悲凉、凄惨、哀戚。
刀疤豺母和它的臣民们世世代代居住在尕玛尔草原。这块土地滋养了它们,记录了它们的快乐与烦恼。豺是一种有领地意识的动物,同其他依附在大地上的生命一样,难合热土,眷恋故乡。如今,在人类的威逼下,它们被迫离开这块土地,其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茫茫雪山,漫漫旅途,偌大的地球,竟容不下一窝金背豺!它们哭泣,它们哀叹,它们有理由向人类怒吼,有理由向苍天发出严厉的责问。
在豺群的啸叫声中,我分辨出一个苍老的声音,特别哀婉、凄惨,我确信那是刀疤豺母的叫声。这个不太和谐的苍老声音,像是在乞求人类的饶恕和原谅,像是在呼唤人类的理解和宽容。刀疤豺母是一只饱经风霜的老母豺,它宽厚仁慈,与人为善。在翻越雪山垭口的最后时刻,它仍抱着一丝希望,希望人类能丢掉对豺的成见,改变主意,同意它和它的臣民们继续留在这里生活。
谁愿意流落异乡为异客呢?
卡扎寨牧民从自家的毡房里取来了猎枪、铜鼓、响弩和牛角号,有的朝天放枪,有的擂响铜鼓,有的发射响弩,有的吹奏牛角号。牛厩里的牦牛哞哞直吼,羊圈里的山羊咩咩叫唤,马扬鬃嘶鸣,狗狂吠咆哮,整个寨子喧嚣得快要沸腾了。
我知道,这绝非友好的欢送,而是声势浩大的驱赶,是毫不留情的驱逐,含有用武力押解出境的意味。
我的视线一直在刀疤豺母身上。刀疤豺母好像遭受了巨大的打击,那剪影一下子缩小了许多。不难猜想,它泄气了,绝望了,也许难过得趴到了地上。过了几分钟,剪影又慢慢升起,朝雪山垭口走去。
豺群跟随着刀疤豺母向雪山垭口移动。
茫茫的雪坡上,几十个黑影在缓缓移动。高原缺氧,积雪深厚,它们步履沉重缓慢,远远望去,就像蜗牛在爬。枪声、鼓声、弩箭声、牛角号声和狗吠声持续不断地响着,催促它们快走。人类无情地粉碎了它们的最后一丝希望。
半个小时后,豺群消失在风雪弥漫的雪山垭口。
日曲卡雪峰北边的这道垭口,是出入尕玛尔草原的门户。对豺群来说,走出雪山垭口,等于被扫地出门。那里终年积雪,—年四季中,秋、冬、春三季大雪纷飞,两边陡峭的山峰上经常发生雪崩,肆虐的暴风雪像把加密的巨锁,牢牢锁住了这道门户,连最耐寒的雪豹都无法穿越。无论是人还是动物,只有夏末才能通行。毫不夸张地说,垭口难行,难于上青天。豺群这一去,怕是永远也回不来了。
村民们欣喜若狂,放起鞭炮,抬出酒坛,饮酒作乐,举杯相庆。
我知道,物种的多样性对于保持生态平衡十分重要。大自然存在着一条环环相扣的生物链,一个环节断了,其他环节就会产生连锁反应,危及包括人类在内的整个生态系统;生态平衡被粗暴地打破,会产生灾难性的后果。我心里沉甸甸的,躲进毡房,暗暗叹气。
强巴端着满满一碗青稞酒,冲进毡房,喜气洋洋地冲着我嚷道:“没有豺狼的日子,就是牧民的盛大节日。来,为恶豺永远从尕玛尔草原消失,干了这一杯!”
我摇摇头,没去接他的酒碗:“你别高兴得太早了。我问你,藏语里的‘尕玛尔草原’,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有豺狗出没的草原。”强巴答道。
“这就对了!”我说,“自古以来,这里就是人类、金背豺和其他动物共同生活的地方,你们现在赶走了金背豺,打破了生态平衡,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乱子呢!”
“你别老摆出一副动物学家的嘴脸教训人、吓唬人!”强巴不悦地说,“没了豺狗,只会是草更绿、羊更肥、牛更壮、牧民更富裕。这喜庆的酒你不肯喝就算了,你跟我们牧民不是一条心。”
说着,强巴就将碗里的酒泼在地上,气鼓鼓地跑了出去。
无论是藏族人还是汉族人,牧民的性格都是憨厚耿直,说话直来直去。我对强巴唐突的举动毫不介意,如果真像他说的那样,金背豺搬迁后,这里万象更新,更绿、羊更肥、牛更壮、牧民更富裕,我心甘情愿受他的责骂。
唉,只怕适得其反啊!